“大师”庞青年

如果说80年代的那些气功大师们只是瞅准了人们内心对长生、保健的渴望，而庞青年则更技高一筹，他以助力GDP为诱饵，将自己的生意经瞄向了地方政府。

假如你有幸听过庞青年的演讲，一定会被这位优秀的浙江商人周身所洋溢着的那种自信折服，无数人前赴后继地信服：青年汽车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汽车公司。正如庞青年当年的亲口所言：“未来五年内，青年汽车可以造价格达百万元的轿车，所有技术将高于萨博品牌且并行于保时捷。”

这一年是2011年，这一年的11月4日，南方日报记者陈志杰在一篇报道中写道：随着庞大集团联手青年汽车收购萨博一案尘埃将定，庞青年注定成为继李书福之后，成为汽车业的标志性人物……

那一年，看好庞青年的不只是南方日报，全国几乎所有的媒体都不吝腴美之词地将之称为“李书福第二”。钱塘雅韵兴浙里，上天无疑是眷顾浙江人的。虽然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论证李书福和庞青年是否相知相识，但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即将到来之前，当命运的垂青降临时，他们都是幸运儿。

2008年肆虐全球的金融危机让汽车业骤然陷入寒冬，就在此时，一起震惊世界的汽车并购案——吉利收购沃尔沃，给这个严冬带来了暖暖春意。2010年，吉利正式收购沃尔沃汽车。此次并购，是李书福的胜利，是吉利的辉煌，同时也是中国汽车行业的骄傲。

不过，中国汽车业最曲折的并购案，并非吉利收购沃尔沃。

六年磨一剑 试刃即尝败

2008年，北京市为了打造“绿色”奥运，决定分两批购买近800辆绿色大巴，庞青年和他的青年汽车一举拿下其中的500辆大单，随即一炮而红。

这一年，庞青年50周岁，正值半百风华的他，正在谋划拼凑着属于他的汽车王国的版图。

事实上，庞青年看中萨博，比李书福心仪沃尔沃更早。早在2006年，庞青年就辗转托朋友向萨博提交了一份合作申请，但当时萨博的母公司通用汽车对此并无兴趣。

直到两年后的2008年，庞青年终于等来了机会。彼时，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不仅重创了沃尔沃的母公司福特，也使得萨博母公司通用汽车陷入破产危机。为了自保，通用只能把处于亏损中的萨博汽车列进了出售名单。

雄心勃勃的庞青年终于等来了他生命中一直期盼的那场甘霖，然而，这场收购的艰难与曲折，是所有人都不曾料到的。

首先，在庞青年谋求对萨博的最初收购中，因交易没能获得政府部门审批而告吹。最终，荷兰的世爵公司以7400万美元和2.36亿美元优先股的价格，将亏损了十几年的萨博纳入囊中。不过，但自身资金也不宽裕的世爵并没能扶大厦之将倾，反而使困境中的萨博雪上加霜。

机会又一次向庞青年招手，他又向世爵抛出了橄榄枝。于是，世爵公司负责战略的高管来到青年汽车实地考察，双方在青年汽车的金华总部拟了一份会议纪要，开始商讨青年汽车参股世爵，以及萨博品牌在国内的合资问题。

突然，半路杀出程咬金。事情仅过了5天，华泰汽车抢先一步，与世爵签署了战略合作伙伴协议，计划先通过银行向世爵支付3000万欧元现金，帮助萨博复产，庞青年的美梦又黄了。

不过，戏剧性的是，与华泰汽车签约9天之后，世爵单方面撕毁协议，认为华泰汽车不能满足双方合作协议中的条件，并单方面发出声明表示终止与华泰汽车的合作协议，上天似乎听见了庞青年的祈祷。

2011年6月，庞大集团、青年汽车及萨博三方签署谅解备忘录，这时，所有人都认为，这一次庞青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然而，庞青年最终迎来的却是晴天霹雳，通用汽车拒绝此次收购：“如果萨博所有权出现变动，将停止一系列动力系统和零部件供给。”通用态度强硬。显然这不是庞青年想要的，因为他一直坚持的是“不收购不含商标的破产资产”原则。

至此，一切尘埃落定，庞青年针对萨博六年的谋划，正式宣告失败。

当所有的吃瓜群众都在思考着是否要为自己围观的这场热闹中的庞青年给予一丝怜悯时，当事人却显得无比云淡风轻：“一场并购，柳暗花明峰回路转都是平常事，本来就没有胜败之别，我权当是损失了几张飞往欧洲的机票而已。”

然而，事情并没有庞青年想的那么轻松。

头重脚轻根底浅 嘴尖皮厚腹中空

那是2011年的8月，事情过去八年后，我们没法猜测，庞青年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让鄂尔多斯市政府坚信：依然处在一片迷雾中的萨博收购案已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庞青年开出了一张空头支票：投资瑞典萨博汽车AB项目将落户鄂尔多斯，计划投资200亿元。作为回馈：鄂尔多斯市政府则配给青年汽车两项分别为6亿吨和7亿吨的煤炭资源。

11月，庞青年旗下三家公司与亿佳合能源股份有限公司签订合作协议，以43亿元转让部分公司股权和上述煤炭资源。随后，庞青年以成功收购瑞典萨博汽车60%的股份为筹码，与鄂尔多斯市政府、亿佳合签订补充协议并确认，亿佳合将获得政府原配置给青年汽车的煤炭资源，并支付庞青年共计43亿股权转让款和资源对价款。合同签订后，亿佳合支付了2亿元定金。

一个月后，庞青年对瑞典萨博汽车的收购失败，庞青年许诺的一切美好前景瞬间变为空中楼阁。2012年，亿佳合邹籍锋报案并起诉青年汽车，认为庞青年在签订合同前未能及时告知收购事实，存在欺诈行为，要求返还2亿定金。

警方以涉嫌诈骗对庞青年立案侦查，由于庞青年是浙江省人大代表，需报请当地人大常委会批准才能采取强制措施，他并没有被立即拘捕，于是，刑案被搁置。2013年，庞青年倒打一耙，反诉亿佳合，称因其资金支付不及时，导致收购失败，要求赔偿损失。

邹籍锋和庞青年打了6年官司，从内蒙古，到浙江，又到北京，在这期间，他始终没有见到过庞青年本人，然而最终，邹籍锋还是输了官司。2018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作出二审判决认定：在履约中，亿佳合以庞青年对外收购无成功迹象为由，一直未予支付款项，有违双方的约定，应依照定金罚则承担责任——2亿元定金归庞青年旗下三方公司所有，不返还给亿佳合。

邹籍锋认了栽，不过，他并不服气，依然准备申诉。持续近6年的官司几乎磨平了他的气愤，留下的只有遇人不淑的悔恨和痛苦的回忆：当时，庞青年浙江有个厂子，做大客（车）那个厂子，我还去看过。一看有个实体，厂子那儿挂着与大领导的合影，他老说都关系很好、很熟，老朋友了。庞青年他看起来是很普通的一个人，不开口的时候，看不出有什么资产，说话很自信，一开口就是“干事呀”、“做大的，一整几百个亿的项目”、“我这个项目能做好”。他当时就老这样说。

鸿鹄虽小志气高 终有一朝鹏扶摇

对比庞青年和李书福的发家史，虽然有一定的重合，但也有着较大的迥异。

1958年，正值“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大跃进运动在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地展开时，庞青年出生了，生于浙江省天台县。

6年后的1963年，在距离天台县不到一百公里的台州市路桥县，李书福也出生了。这一年，已经是大跃进运动结束的第三年，这年9月，中共中央专门召开工作会议决定：再次反思大跃进运动教训，从1963年起再用3年时间，继续贯彻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

历史的吊轨之处似乎就在这一刻下了注脚：两个出生在不同主题时代中的人仿佛都沾染了各自出生时代的气息：浮夸成瘾与务实去华。

不过，随后两人的人生历程似乎是一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后来的李书福，曾在湖北长江职业学院就读，并相继取得哈尔滨理工大学管理工程学学士、燕山大学95届机械工程硕士研究生、哈尔滨工业大学博士的学位。对比下来，庞青年则更像是一条泥腿子。

1964年，16岁的庞青年还是生产队的一个放羊娃，后来又卖过茶，也开过拖拉机。到28岁时，他成了一家橡胶厂的厂长。一转眼到了1993年，庞青年敏锐的嗅到了即将到来的中国汽车市场春潮涌动的气息，他通过引进德国尼奥普兰高档客车技术，拔剑挺进汽车业。1996年，正式创立青年汽车制造有限公司，厂址设在了浙江金华，自此，庞青年开始了他一路开挂的创业之路。

1999年庞青年与德国尼奥普兰总工程师Batha签约技术合作

2002年，得益于尼奥普兰技术的加持，第一辆“欧洲之星”客车生产下线。“看着红布掀开，那么耀眼的一辆车，我真的是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庞青年回忆道，“那一刻特别有成就感，比做了大官还要有成就感。因为这是我造的车，世界一流的车。”

庞青年的眼光足够高远，他把目光投向了大多数客车车企都望而却步的高档豪华客车市场。后来的青年客车，坚定地走向了“造最贵客车的路线”，新车几乎全部是150万元以上，而当年的宇通客车，最贵的车型也不过100万元出头。

三年后，《中国汽车报》这样的描述庞青年：金华青年在客车业是一个谜一样的企业，董事长庞青年一向与外界少有接触，人们对他的认识仅停留在客车上。不按常规出牌的他，像一个搅局者，仅用3年时间，就把豪华客车的市场份额打拼到30%以上。

而青年客车的宣传口径也变成了：成功地塑造成国内高档豪华客车第一品牌，一举占据了国内单价130万元以上的豪华客车80%的市场份额和单价200万元以上的豪华客车几乎100%的市场份额。”

庞青年开始有些飘了，他掷出豪言：“哪家企业能找出来200万以上的车子，就算有，它也卖不出去，只有我们的车子200万以上的遍布天下，而且别说200万，就是卖1000万我也能卖掉，很容易的。”

他甚至敢把自己比作是毛主席。

“为什么我们敢跟国际品牌竞争？就像毛泽东过长江，把长江以北占领后，要占领长江以南。所以我们跨出国门就是要过长江，我们下了这个决心。”

不过，很快，再宽大豪华的客车，也装不下庞青年的雄心与梦想了。

2004年，庞青年入主负债累累的贵航云雀汽车，获得乘用车生产资质，一举杀入轿车市场这片新蓝海；2006年，庞青年将目光转向马来西亚宝腾汽车，青年集团、贵航集团和宝腾集团三家展开合作，正式将“云雀汽车”更名为“青年莲花”。

2006年，庞青年荣获2006年度“风云浙商”称号，资深浙商宗庆后为庞青年颁奖。

至此，庞青年还未满足，继而将目光瞄向了萨博，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昨日豪言变浮空 忽悠过后是鸡毛

自2009年起，青年汽车进入了一个高速扩张的阶段，庞青年抛出了一个444亿的总投资计划，欲在全国建立十大生产基地。投资的地方涉及济南、泰安、连云港、石嘴山、鄂尔多斯、海宁、六盘水等。据《中国经营报》2017年报道，庞青年掌管的青年汽车在宁夏石嘴山宣布投资267亿元打造汽车基地；然而，3年后石嘴山汽车项目“见首不见尾”，配套给浙江青年汽车的煤矿却被卖了，变现金额高达10亿元。《华夏时报》曾就此事采访一位宁夏石嘴山市的一位正处级官员，对方直言：“我们的评价是，政府遭遇了一场骗局，对手的能力太强，我们感觉受骗，但又无法维权，只有吃哑巴亏。”

除了石嘴山项目，庞青年为地方政府画出的投资大饼高达三百多亿元，但这批项目几乎全部烂尾。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忽悠过后，一地鸡毛，等待庞青年随之而来的，是停产、破产与清算。

2013年，庞青年被警方以涉嫌诈骗刑事立案；2014年，青年莲花被爆出资金紧张，大规模停产；2017年，工信部对青年汽车集团下发行政处罚决定书，确认其2014年销售给上海巴士公交的245辆新能源汽车，实际安装电池容量小于公告容量，取消其相关骗补产品的生产资质；同年，青年莲花汽车被债权人申请破产清算。根据中国信息执行网显示：庞青年先后共有20次被列为失信被执行人，并被采取限制消费措施，其失信行为包括有履行能力而拒不履行生效法律文书确定义务，违反财产报告制度等。

即便如此，已进入甲子之年的庞青年仍未被地方政府彻底抛弃。

2018年起，他开始兜售起时下环保风潮下正热的氢能源汽车，八面玲珑的庞青年娴熟地游走在河南邓州，南通如皋等地，并获得了部分地方政府的支持，直至南阳事件的东方事发。

2019年5月23日，当河南南阳日报《水氢发动机在南阳下线，市委书记点赞》刷屏时，很多人都想念起了他们初中时的化学老师，也有一些怀旧的人想起了历史老师：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个叫王洪成的哈尔滨司机，虽然总共上了四年小学被开除了两次，却公然宣布自己发明了水变油的技术，可以引领能源的变革，结果此人以虚夸发明并触犯刑律，被黑龙江法院以销售伪劣产品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南阳电视台播出的画面显示，南阳市委书记对庞青年的“水变氢”项目竖起了大拇指，并用英文赞称：“very good”。

“大师”横行的年代，“水变油”的骗局可以理解，然而到了2019年的移动互联时代，庞青年再度用此拙劣的表演借尸还魂就无法令人原谅了。

面对铺天盖地的质疑，庞青年依然毫无惧色：“我们小的时候，看到铁树开花，电灯亮了，觉得不可思议。原来是牛耕田，后来说拖拉机耕田，你想都不敢想，干都不敢干，怎么会有科技呢？科技是干出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不过，遗憾的是，庞青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干出来。在“水变氢”的闹剧6个月后，11月10日，人民法院公告网更新一则信息：因杭州青年汽车有限公司的破产财产已经分配完结，依照相关法律规定，裁定终结该公司破产程序。

然而，庞青年还未就此认输。11月19日，青年汽车集团总裁办终于出面回应：杭州青年汽车的破产并未影响到集团的经营，目前集团仍在正常运营中。集团主营的业务为纯电动城市客车，与杭州青年汽车业务并无直接联系，也与“水氢汽车”毫无关系。

这时，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破产的杭州青年汽车有限公司只是青年汽车集团的一个子公司，集团的董事局主席庞青年，依然稳坐钓鱼台。

直到现在，南通市如皋市政府官网上还挂着写于2018年11月1对青年汽车颂扬的报道：青年集团来自浙江，与如皋氢燃料电池汽车产业结缘，写下了一段企业与地方政府携手抢抓能源变革机遇的佳话；正当南通百应为氢燃料电池产业化缺少资金犯愁的时候，浙江青年汽车集团闻讯赶来考察，决定投资合作，培植氢能产业这株未来发展潜力巨大的幼苗。”

截图来源：如皋市人民政府网站

当然，也有及时止损的地方政府。“水解氢”闹剧曝光后，南阳市政府随口否认了庞青年口中的40亿投资，声明双方并无实质性合作关系。

庞青年并非空前，也定有后来者，和80年代横行华夏大地的“大师”们相同，他足够长袖善舞，他有着优秀“表演者”所具备的一切因素：令人信服的语言天赋、强大的气场以及足以洞察人心的心理学知识，甚至还有着那么一丝个人魅力。如果说80年代的那些气功大师只是瞅准了人们内心对长生、保健的渴望，庞青年则更技高一筹，以助力GDP为诱饵，将自己的生意经瞄向了地方政府。

青年钓鱼，愿者上钩，一如新华社所批评的那样：一个多次失信的企业,带着一项尚不成熟的技术，却得到当地的大力背书，折射出一些地方的“招商饥渴症”……

撰文 I户志强 图片 I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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